橘子味的夏天

□苏阅涵
       那年夏天,临近傍晚,镇上的广播站还在播天气预报,说气温会持续上升,注意防暑降温。陈奶奶却偏偏把门口的大蒲扇挂了起来,说扇得再多,也扇不走酷热。
       她在院子中央支了个小桌子,剥着橘子。皮很薄,捏开的时候汁水都喷在了她的胳膊上。她把橘瓣一瓣一瓣地摆进白瓷碗,像摆什么造型,用她惯常的慢动作,拇指按住,指甲抠下,每一下都不紧不慢。
       我坐在台阶上,看她手里橘子变小,碗里橘瓣堆高。那碗橘子不是给我的,也不是给她的,是给镇东头那位快要离开的在邮局工作的老胡的。
       胡叔要调走了,听说是去了更远的县城。他在镇上待了二十七年,差不多每天早上都从巷子那头骑着老式自行车过来。只有极热的夏日,他才会脱下那件深灰色制服,穿上一件洗得发白的短袖。
       他常在中午来陈奶奶家送信,一来是避暑,二来是为了陈奶奶做的凉拌苦瓜,那是老胡一个人的偏好。别人都嫌苦,他却说:“吃惯了就像橘子一样,苦完了有点甜。”
       “橘子明明先甜才酸。”我那时插嘴,他只是笑笑。
       陈奶奶总嫌他傻,开玩笑说:“你个邮差,送了二十多年信,自己一封信都没收着。”他说:“这话有点不吉利,笑着躲进厨房喝汤去了。”
       到了下午,天气热得连蝉都叫不动了。陈奶奶切好最后一块西瓜,又把橘子盖上湿纱布,说:“晚上他来坐一坐。”
       那顿饭吃得很安静。老胡说他母亲年轻时也常剥橘子,说酸得能醒脑。他小时候调皮,家里穷,橘子不常有,他就偷偷跑去摘青橘子,还没黄的橘子,咬一口酸得直哭。他妈没打他,把那剩下的半个橘子接过来,说:“哭什么?橘子酸也能吃两口。”“之后,他也就不哭了。”老胡咧嘴笑,眼角全是细纹。
       我不懂大人怎么能一边说话一边盯着天空,好像每句话说完就要等一个夏天过去。
       吃完饭,陈奶奶把那碗橘子递过去,说:“带着路上吃。”
       胡叔接过,低头看了一眼,“今年的橘子,倒是没去年那么酸了。”
       “你每年都说这句话。”陈奶奶说完,起身去厨房洗碗。
       他没回话,拿着那碗橘子走出巷口,走得极慢,好像背的不只是邮袋,还有什么没送出去的东西。
       我后来才知道,那晚他确实没走。当晚风起时,他转回来了,说错过了班车,干脆明早再走。夜里,我看见他坐在门口的木凳上,手里还捧着那碗橘子,橘瓣已经干了一些,但他一个也没吃,只是坐着。
       第二天清晨,他走的时候,只对我说了一句:“橘子等我下次回来再吃。”
       后来他再也没回来。
       陈奶奶把那个碗留了下来,用水清洗过,再晾干。她说碗不能空着,就养了株小绿萝。每次我回家看见它,叶子都很绿,仿佛有盛不完的夏天,藏着没说出口的名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