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开人影中

□仇士鹏
       夏日,常去古诗词里,邂逅那些咏流传了千年的群芳。微风随意地一摇,便有一股清香袭来,把阳光都晃得有些微醺。
       在我心中,荷花开了,夏天才算真正地来了。“荷叶罗裙一色裁,芙蓉向脸两边开”,它是夏天的前世情人,穿着青色的小圆裙,满脸可人的笑容,让王昌龄忍不住驻足欣赏,在摇曳的花苞上寻觅少女娇俏的影子,直到一阵歌声传来,才猛地惊醒。若是他走进杨万里的笔下,见到了“接天莲叶无穷碧,映日荷花别样红”的盛景,说不得要坐上半天,曲终了人还不肯散。
       荷花的浪漫,是至死不渝的,即使翠减红衰了,也可“留得残荷听雨声”。黝黑的线条寥寥几笔,就能在“西风愁起绿波间”时,荡开诗人“还与韶光共憔悴,不堪看”的悲苦。生死与枯荣的转换洗去了颜色里的轻浮,让荷更加深沉。彼时,它不再关切简单的情爱,而是直指生命与存在的思辨。再看“菡萏香销翠叶残”时,人的心中会是一片温柔的沉静。
       在夏天,最能当得起“落英缤纷”这个词的是木槿。一方面,它的生命力旺盛,在乡野间四处开花,具有“缤纷”的数量基础;另一方面,它的花期很短,具有“缤纷”的频率基础。白居易曾感叹道:“朝荣殊可惜,暮落实堪嗟。”朝霞起时,开花,晚霞归时,凋零。它的美丽,只留给世界一天的时间欣赏。
       不过,换个角度想,对母树而言,每一天它都捧出崭新的花来献礼尘世,这不正是热情四溢、积极奔放的生活态度?崔道融便赞叹道:“槿花不见夕,一日一回新。”不需要等到明年,只要一天的时间,枝头上又是一次花开,朝开暮落,也是暮落朝开。人可以始终对它保有期待,木槿从不辜负。
       我尤其喜欢木槿的古称——“舜华”。它出自《诗经》“有女同车,颜如舜华”,这也证明了木槿的美名从我国古代诗歌刚刚发源时就开始流传。诗仙李白是它的头一号拥趸,“园花笑芳年,池草艳春色。犹不如槿花,婵娟玉阶侧。”放在今天,这是典型的“捧一踩一”,在他眼中,园花池草都不如木槿花,纵使后者屈居于台阶旁,也掩盖不了它的秀容,连最爱的月亮都拿来给木槿作比喻。
       世人常说秀色可餐,若是能同时取悦眼睛和舌尖,自是更佳,木槿就有兼得的本领。比如用来泡茶,唐代诗人刘商写道:“槿花亦可浮杯上,莫待东篱黄菊开”,菊花茶甚好,木槿茶也毫不逊色,朵朵花瓣浮在杯中如舟荡,袅袅清香直沁心脾。也比如直接食用,清代诗人屈大均在《木槿·其二》中写道:“红葩餐未忍,紫蒂摘休稀”,把一簇木槿花塞入口中,用味蕾去解密它另一种层次的花香,舌尖上跳动的小欢喜,开得比木槿还盛、还艳。
       大概是受到季节心性的影响,夏花大多热情似火,成群结队,但物极必反,总会有性子恬淡的。“一点无俗氛,兰芽在幽处”,兰花就喜欢偏居一隅,独守一方宁静与悠然。它生长在深山幽谷中,餐风饮露,不与俗人相见,只与隐者相闻。
       或许正因此,才蕴养出了它清冽素净的香气。赵孟坚在《题墨兰图》中写道:“六月衡湘暑气蒸,幽香一喷冰人清。”哪怕天地闷热得如同蒸笼,只要闻到了兰花的香气,也会有一股清凉从心底漫漶开。从字面上看,诗人是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,但或许这确实诗人的真实感受呢?为了防止主观臆断有失偏颇,文徵明找到了第三方作证。他在《题画兰》中写道:“坐久不知香在室,推窗时有蝶飞来。”他的鼻子习惯了兰花的清香变得迟钝,看见蝴蝶情不自禁地飞进窗来,才知道自己多么身在福中不知福。在谚语中,有“兰为王者香”的说法,它的香,可谓香进了中国人的骨子里。
       诗歌是文明的锦缎上最动人的花朵,而花朵是夏天写在世间的最美的诗行。在熏风中且歌且行且细嗅吧,人走进了繁花中,花也就开在了人的影子中,灵魂里。